創傷的代際傳遞

2025-04-19

心理創傷是指心靈遭受嚴重傷害。創傷的產生是在情緒上無法負荷整合外在環境發生的事情,整合的意思就是處理和面對,因此也造成長期的身心傷害,舉例來說,身體受傷會結痂復原能力,但我們的心靈不像身體一樣。人類在心靈進化過程中,人類發展出所謂的壓力後創傷症候群,在壓力後創傷症候群為了能夠處理內心的創傷,會讓人極力逃避創傷痛苦,會一直被過去捆綁著。

發展心理學家丹尼爾斯特恩曾說過,過去發生的事塑造現今的行為與模樣,且非常嚴重。在創傷研究中發現「代際傳遞」,而我的父親是經歷戰爭,他從小親生母親過世,在他的口述中,母親的角色在他的生活中可能會是誰?原來這個母親照顧角色是二伯母,二伯母就像是他的小母親一樣,民國38年父親當時16歲隨軍來台,他硬生生的在對岸與親人骨肉分離,60年來除了思念沒有機會去對岸,他與我分享時常做夢,夢見自己的家人,甚至夢見他去對岸與家人相聚。我看見他的創傷,也看到這個創傷如何影響他對我們的教養和價值觀。

戰爭苦難的創傷不是透過染色體,而是透過基因變化遺傳給下一代,也就是痛苦的經驗會代代相傳。

父親告訴我,身為女生不需要有高學歷,國中畢業即可,快快出去工作賺錢養家。因此我小學四年級開始打工養家,很不可思議!如果以現今雇用童工是非法,當時我才國小四年級,直到小學和國中畢業,平時晚上和假日,我的童年只有經歷工作,我印象深刻是,寒暑假和平時的夜晚打工和加班,當時我一個月的薪資一萬六千多,全部奉獻給我的家人。因此我16歲才開始加入勞保,就讀高中是我和爸爸爭取來的,我是家中第一位就讀高中的孩子,當時半工半讀養家,白天在學校上班,晚上在夜間部上學。童年和青少年的我,我感覺自己和別人很不一樣,周圍的同學會談論去哪裡玩,而我的經驗只有工作。

當時我開始對我的原生家庭充滿疑惑和埋怨,我開始計劃成年後搬離原生家庭,開展自己的獨立生活,搬離原生家庭前,我對自己的期許有目標設定,依舊養家是我的責任,不讓家人為經濟和為我而擔心,這是我持續有做到的部分!離家5年後,我遇見我的伴侶,我們步入婚姻家庭,我在被鼓勵支持下兼具工作與讀書,好不容易直到29歲才大學畢業,接著我依照自己的生涯目標, 很不容易36歲取得中等教師資格,我是不同於一般家庭經驗中成長的人。過去也曾有前輩面試詢問我,你為什麼那麼久還在考教甄是不是有什麼問題?就我的觀察會問這樣問題的人比較是人生勝利族,求職就業一帆風順,沒有去理解不同於一般家庭成長環境的辛苦。當被這麼詢問時,我卻難以在短時間內說明家庭歷史脈絡下的複雜性,其實這種感受是受傷的、不被尊重、不禮貌和不被理解的感受。
 
我爸臨終前曾對我說過,選擇讀書是對的!他能理解我當時的堅持,他能看見讀書創造許多新契機和改變家人生活。雖然他簡短的這些話,讓我們彼此看見不同世代所經歷的事情,如何影響對教養的價值觀和行為。我離家那段時間我和家人是很疏離的,我感覺我很不被諒解,感覺關係是被剪斷的,但我仍然需要為我的原生家庭提供經濟支援。

父母遭遇過的戰爭情境,多年來我深受其苦,甚至延宕我的學習和生涯發展。父母把所經歷戰爭創傷傳遞給孩子,例如他們有生存的威脅,這是與大腦的鏡像神經元有關,父母的創傷被孩子不自覺的內化,因此影響了孩子的心理健康。雖然我沒有親身遭遇骨肉分離、戰爭這些創傷事件,但在我的成長中我可以感受到,父母經歷創傷是如何影響教養觀,其實是跟他們受創有關的,因為我在我的家庭中就能感受得到。

我爸在晚年後期,我們的關係變好了,尤其我讀了兒童家庭、心理諮商,我開始好好認識自己,對自己的原生家庭獲得許多的理解與同理。我爸說,他經常夢見家人,這些未竟事務,我透過陪伴整理他的生命故事,理解在戰爭暴力的創傷,將這個創傷透過說故事帶到原處,處理他的感受和情緒。
註:未竟事務在完形治療領域中是有名的術語,是指當事人還未圓滿的解決和結束的一個過去事件,特別是遭遇創傷或很艱難困苦的情境。

我記得在我爸臨終前四年,我計劃自己一個人到對岸尋根和探親,我終於找到了他們。雖然我生長在台灣,爸爸生在對岸,以前我被稱為外省二代,就像是外來移民。我到了寧波東錢湖陶公村,那裡有一個純樸的村落,門牌都掛上了忻家,每一戶人家只要有人,我都會向前詢問他們的名字,他們的名字都有照著族譜,原來是真的,我是這裡的後代。這趟尋根,原來我是這裡的延續,也是其中的一分子。隨後在我爸臨終的前三年,我帶著他去尋根,當時我感覺到我和我爸很靠近,我感覺我們很好,我們不再像以前養那麼疏離。

尋根過程是尋找家族歷史,了解歷史發生了什麼事,產生對原生家庭的困惑,學習放下與自由,是解開創傷枷鎖的鑰匙,也是無形的精神財產。

過去我在社區做心理諮商,也曾遇過戰爭暴力的創傷二代,我記得他是一位快70歲的老奶奶,我們累積三十多次的談話。為什麼我們可以建立長期的諮商關係,主要原因是我們有相同的背景經驗,彼此有共鳴。我發現經歷戰爭暴力創傷的人,通常也選擇比較沉默,受難者二代也是比較沉默的,難以提取情緒和感覺。

然而戰爭暴力的經歷是需要深入了解當時歷史背景,需要試著盡量從中獲得歷史,探討當時的歷史了解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?其次,透過專業協助,了解自己雖然沒有身處事件發生的當時也不需自責或愧疚,因為父母把受到創傷的經驗傳遞給孩子,孩子也必須要知道自己並非在那時的體制環境,這是父母本身創傷的問題,並不是自己的錯。例如我曾聽過個案經歷戰爭暴力創傷的二代談到他的家庭史,他的家人也是38年隨軍來台,在戰爭逃難中,他的母親經歷了幾次流產,甚至身邊的孩子在受難中離世經驗,母親有了幻覺,以及母親在臨終前看見他死去的孩子在床上爬行,這些創傷經驗如何影響他的成長等等。

透過這些故事的整理,讓個案體會到父母把受到的創傷經驗傳遞給孩子,孩子必須知道,自己沒有處於當時的體制環境,是父母本身創傷的問題而不是自己的錯,孩子應該擺脫父母的陰霾,並且意識到我有自己的人生,不需為父母受到當時體制的傷痕負責。

如何學習放下與自由?克服內心創傷其實很不容易,創傷事件通常與情緒全然分離,創傷如同是容器,這個容器裡面只有事件,針對每個事件有個人的感受和悲痛、自卑與愧疚的感覺,重要是在治療中讓個案有機會說出事件感受,透過個案的生命史說故事,將創傷事件與情緒合而為一,才能夠幫助個案走出創傷陰霾重獲自由。

創傷是有記憶的,情境會觸發創傷記憶而湧出的感覺,當心頭湧上來的感覺做處理,陰影也會逐漸消失。創傷事件有許多隱藏的感覺和主觀經驗,表示在創傷事件的容器裡,有著許多不同的感受,那些事件需要與情緒做整合,需要找一位治療師來協助釐清,針對容器事件的所有感覺,進而獲得釋放與自由。

不同於一般家庭成長的孩子,一旦這個人偏離一般既定的模式時,若用既定的成長規準來看待,甚至會對他產生懷疑,然而這是歷史文化下的悲劇,並不是這個家庭和這個人的錯。這些人只是少數族群,只是被多數既定成長的框架裡,被看似不一樣的人,也是所謂特殊境遇的人。

身為政治受難者的第二代,應該了解當時發生的歷史事件,以及父母或祖父母創傷的關聯性。即使長輩深受創傷,也不需要為他們遭受的創傷負責,我們仍然可以過著自己的生活。同時也不需要在意別人框架中的眼光,也不需在意別人是如何對自己的想像,而是他需要學會謙卑和理解,因為只有自己才是最懂自己故事的主人。最後,我建議如果你是特殊境遇的人,請給自己多一點的鼓勵和肯定,因為你是如此充滿許多能量與韌性;對待特殊境遇的人,也請給予理解與尊重。

 

尋根過程是尋找家族歷史,了解歷史發生了什麼事?
我爸在60多年前住在上海的家,去的時候已經是別人的房子,他們願意讓我們拜訪,當時即將要拆除新建大樓。